洪丕柱
上星期，應中華民國海華文教基金會邀請，我参加世界華文作家交流協會的台灣采風團，去寶島台灣觀光遊覽了一個星期。
到台灣的第四天，3月18日，我們一行16位華文作家在訪問台北一家出版社時，看到對馬路人行道上有一兩百名學生靜坐，舉著反服貿、救人民、保台灣等標語。出于好奇，我們從人行横道線穿過馬路，去問他們靜坐的原因。這些學生哥們回答說，馬英九要同大陸簽署服貿協議，他們認為這項協議並不平等，它有利於大陸而對台灣非常不利，特别是會損害他們年輕人的未來，是一項出賣台灣討好大陸的協議，他們以靜坐來對此進行抗議，要求退回服貿協議。
我因而想起，從飛台的華航班機上所提供的台灣報紙讀到，在服貿談判中大陸的態度非常强硬，毫不讓步，台灣恐無甚周轉餘地。當時我既不了解甚麼是服貿，也對此沒有興趣，故没有繼續閱讀這些報導。想不到一到台灣，就遇到台灣民意對服貿協議的宣洩。
18日晚我們從電視的晚間新聞中看到了學生靜坐抗議的報導，人數達數千。第二天早上我們搭高鐵去高雄訪問。出酒店走向不遠的台北火車站時，看到路上有不少警察。原來台灣的立法院就在我們下榻酒店後面的一條馬路上。聽說昨晚有兩百名抗議學生打破窗子進入立法院，占領議場。立院外，數千名學生趕來聲援。學生還從被占領的議場裡用一個i-Pad將佔領現場的內景發佈給所有媒體，次日報紙都登載了。故當局出動大批警察與學生對峙，氣氛十分緊張。我想，這下子事情鬧大了。
受邀參加此團的來自亞歐美大洋洲各國的華文作家們開始注意這一事件了。每到一地，臨睡前都要打開電視機觀看情況的發展：參加靜坐示威的學生越來越多，已達數以萬計，地點也擴展到台北以外城市，他們也越來越受到普通百姓、社會各界、公民團體的同情和支持。好多人圍在靜坐學生外面，築起保護學生的人牆，人們成箱地捐瓶裝水、食品、醫務人員在現場設立救護站，還有人給學生獻上太陽花 (向日葵) ，甚至有志願者/單位來布放臨時廁所並收走拉圾，使靜坐現場保持清潔！有些報紙將它稱作“台版茉莉花革命”。
本來立院定于3月21日星期五要開會審議並通過服貿協議。因為國民黨在立院佔多數，協議的通過只需舉手表決之勞 。現在各界對學運進行聲援，使立院處於癱瘓狀態，無法開會。同時民進黨領袖們也開始表態支持學生的訴求。國民黨乘機攻擊說，學運是民進黨煽動和幕後支持才搞起來的。對此民進黨馬上否定，說學生的靜坐抗議出於自發，民進黨只是認為應該挺他們罷了。從事發的經過看，學生抗議起先確是自發的，由一名叫林飛帆的學生領袖策畫、發起、組織和領導的。我本人不相信學生運動系民進黨所組織(雖然學生領袖中也許有民進黨員)，因為近日看到學生連署要求行政院長江誼樺下台的名單中有連戰女兒的名字。若民進黨真有這麼大能耐，能發動來自全國的這麼多的學生，那麼下屆大選的勝利非它莫屬應是毫無懸念的事了。
3月21日采風團返回台北。有些團員約我一起外出，去見識一下台灣民主和學生哥的靜坐示威。那天是星期五，去那裏“看熱鬧”的市民特別多，馬路上人山人海，像過節一樣。我們走在立院四周的馬路上，發現那裏果然秩序井然。馬路中間坐滿學生，他們坐在硬紙板上，很多帶了保暖的衣服準備過夜。馬路旁有大量臨時廁所。馬路的一邊警察設下了路障，他們手持防暴盾牌如臨大敵。另一邊行人可以通行。我們看到不少學生代表和老師們在作每人不超過十分鐘的短演講(據悉前幾天王丹和吾爾開希都應邀作過演講)，激起陣陣掌聲，說明靜坐的學生都在專心聽講，絕非在那裡玩玩而已，他們的抗議是認真的。人行道上都是學生在維持秩序。他們拉起細繩，將人行道分成兩半，使兩個方向的行人可以各行其道，不會擠撞，人流因而暢通無阻，有幾名女生還在那裏對行人喊道： “請往前走，不要停下來。”欲駐足觀看或拍照的人可以踏下行人道到馬路邊緣，不會影響人流。我們還聽到某個方向的學生突然重複地喊起來：“不要打警察！”可能有少數人在那裏出現過激或衝動行為。喊聲平息下來了，想來學生們及時阻止了某些非理性的行為。絕大多數學生的理性抗議令我感觸很深，顯示了台灣學生的質素以及台灣民主優於某些國家的民主。
我們踏下人行道，同在那裏剛作過短演講的三位同學交談，並向他們提出了各種問題。這些青年人應答如流，表達頭頭是道，並非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有一位高大的臉上長著些痘痘的男生引述國策顧問郝明義的話說，服貿協議是個不平等的協議，馬英九簽此協議不是賣台，而是滅台，因為協議將令台灣對大陸全面開放，廉價陸貨、大陸資本雄厚的大國企和廉價勞工將湧進台灣(台灣多為資本小的中小企業，無力與之競爭)，全面侵佔市場和掌握基建、能源等工程…，但大陸對台灣的開放卻有限(比如大陸對台不開放銀行業) 。大陸跟任何國家做生意都是巨額出超，所以他們的前途將會很黯淡。問下來他居然只是個高中生而已！還有一位是大學生，他認為馬英九在服貿協議上最大的問題是黑箱操作，企圖在立院偷偷通過服貿，毫無透明性，簡直是欺騙愚弄人民，如果服貿真的對台灣好，他為何要這樣做呢？年齡最大的那位是碩士畢業生，幾年前已經工作，所以已不算學生。他說目前台灣青年失業率高，儘管生活費用在不斷上升，房價高不可攀，但工資反比以前更低。他參加學生靜坐是為了今後的畢業生不會因服貿協議而遭受更高的失業率、更低的薪金等不公待遇。我對他提到台灣應加強國際競爭力，像韓國一樣，不怕簽國際協議。他說台灣同韓國不同，國土、人口和經濟實力都無法比，況且韓國有很多重工業和世界級大公司如三星等，台灣沒有，主要是實力微弱的中小公司，韓國人心齊，即使國貨貴也要買國貨，不買進口貨，台
灣人愛貪便宜，做不到，況且韓國在國際有最大的空間，台灣在大陸打壓下貿易空間受限。這就是為何台灣簽國際協議要非常謹慎。我覺得他的分析相當服人。
第二天我們有些自由活動的時間，好些團員又去了立院看學生靜坐。馬路兩邊停滿了媒體的現場直播的車輛，場面依然是警察和學生對峙。靜坐的學生手裏拿著標語或漫畫，其中有位女生，她的標語寫著“警察，辛苦了！”叫人忍俊。學生和教師代表們繼續在作短演講，牆上貼有很多標語和漫畫，立院的牆上也有長幅標語，大樓上方有條標語說：“當獨裁成為事實，革命就是義務”(我本人並不認同這條標語，我認為台灣是民主政體，雖然馬英九在服貿協議上的做法—同百姓溝通、聽取民意方面很有問題)。另外還出現了一些成年人的論壇：街頭開講。人們在那裡自願上來談自己的看法，發言者中有女性，說明台灣婦女也關心政治。雖有不同看法，但表述都非常理性，即使是辯論也都是心平氣和而非吵架式的。我們很感興趣，停下來聽了好幾位發言者談自己觀點，似乎一面倒地支持學生，要求政府撤回服貿協議，只是在方式方法上有不同看法，比如有些提出應包圍各地國民黨黨部進行抗議。一位老先生的講話令我印象深刻，他自稱國民黨老黨員，馬英九的長期支持者，卻覺得在服貿協議上國民黨把百姓、國家踩在腳下(邊說邊用腳作出一個猛踩的動作) ，氣憤地說要退黨燒黨證。還有些通俗歌手在街邊彈吉他唱起自編的反服貿歌曲，其中一名小女孩的歌聲特別動人。
23日回澳大利亞後，我了解到馬英九已呼籲學生退出立院作為先決條件，同學生談判；我並看到他的告台灣全民文，說支持學生要求對服貿逐條審查、逐條通過；後來又看到數千警察進入立院強制清場，將靜坐者拖離現場的報導，等等。
我對台灣的政治非但沒有研究，甚至很不了解。所以我不會對服貿協議本身及其審理程序是否確當發表意見。但馬英九早些時候說服貿協議如果通不過，退回去，台灣會成為國際笑話，影響其國際信用度，我不很信服。我也讀到前海基會秘書長陳榮傑說，政府對國際協議作實質性審查是國際慣例，並非笑話，甚至不僅是實質審查，還可被全盤否定。我覺得在3.18學運中，馬英九反應遲鈍甚至有些傲慢，恐怕認為娃娃們鬧不了大事，錯失了在第一時間就回應學生的訴求，同他們直接對話的機會，事情越鬧越大他有責任。另外，我在報上看到國民黨某政府高官發文指責學生，譏諷他們有勇氣佔領議場，卻不敢對抗來自大陸的競爭。我覺得這話並不妥當，既無資本又無企業的學生娃娃如何同大陸競爭? 他們只是擔憂不平等的協議會損害他們的前途，需要政府保證他
們未來參與的競爭是公平的競爭，這位高官應該以理說服他們協議的公平性才對。
台灣學生的成熟度和組織能力令我佩服。我相信未來的政治家不應是從聽黨的話、跟黨走的人中間提拔的，而是通過實際鬥爭來產生和錘鍊成長的，在這方面民主政體有優勢，能出人才。看到報上有人說，未來台灣可能出現三元政治。即兩黨加民眾，因為台灣民眾的素質和力量不容忽視。我想這也許有道理，因為有時兩黨都不能代表民眾的利益，這時民眾就會用街頭靜坐的方式直接表達他們的訴求。
學生們的鬥爭也得到了老師們的支持。有些教授到學生靜坐現場給他們上課，居然有不少學生認真聽講並記筆記，我看到也有在靜坐時帶著講義和作業本，抓緊時間學習和做作業的學生。
我不贊成任何暴力的群眾運動，不支持衝進立院佔領議場使國家機器無法運轉。但我支持以非暴力的靜坐鬥爭的行式向政府發出強烈的訴求。從我的所見來看，除了佔領議場，台灣學生運動基本上是理性的，值得我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