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量文化
洪丕柱
最近为澳洲某农业组织做翻译,接待亚洲来的一个国际农产品贸易团,因此飞到了悉尼。第二天陪同该组织的一些人员到机场接机,在那里等候陆续来到的各国代表。
我们坐在离旅客出口处不远的椅子上休息。不久,一些很大的讲话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抬头一看,离我约五米开外的地方有三女一男四位接机的年轻人在交谈。机场虽然是一个相当噪杂的地方,他们高分贝的讲话声还是在很远就能清楚地听到。
我看了一下大电视屏幕上的班机到达的时刻表,发现一些从中国来来的飞机或是快要到达或者已经降落。这时候,从其他方向也来了几群华人或者中国人。有些看上去像是一些家庭,有老有小,有些像是朋友们,还有一对好像是年轻夫妇,他们推着一辆婴儿车。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等候即将来到的亲友时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特别是中年人和青年。我能很清楚地听到离开我十米以外的人的谈话声。
我同那些澳洲同事也聊天,等候客人来到前的聊天题材很杂,无所不谈,有时也会谈得兴高彩烈,也会笑起来。可是澳洲人讲话的音量会随着谈话者之间的距离而调整,就是说,他们只是说给自己这一帮人听的。可是我发现中国人谈笑的音量与谈话者之间的距离似乎关系不大,因为他们彼此间的距离不过一米左右,但谈话的音量可以让十米开外的人也能听到。
你说他们故意要令人讨厌地提高嗓子说话吗?不对。我仔细地听了他们的发声,他们是在用自然的音量说话的,并没有太费劲,他们自然的音量就是这么大,不分性别、不分年龄,小不下来。就是说,高声讲话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并非故意。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人在公共场所高声谈话虽然常常被一些国家的人认为是一种恶习,但大多数的中国人并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习惯了高声谈话,并非故意提高音量。我只能把它称之为一种文化:高音量文化。
然后,他们等待的客人推着行李车出关了,同接机的人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中国人现在也学会了拥抱,当然又是一番兴奋的高声谈笑。一个多小时之后,几班坐中国航线来的旅客都走掉了,机场似乎突然静了下来。
那天我们在机场等了一个上午,将坐不同班机来的各国客人一批一批地带上小巴再由小巴把他们送去酒店。所以我就有了一次很好的机会见证了香港、马来西亚、新加坡、日本、台湾等地来的客人的讲话声:他们的音量都明显地小过中国人的音量。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同另外三位不同语言的翻译在东道主的带领下同这个四五十人的贸易代表团一起参观、访问过很多地方和单位,包括工厂、农场、市场和大超市的商品集散中心,并同澳洲人谈生意、参加宴会、观看农展会。他们中嗓门很大的人好像一个也没有。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一班台湾来的飞机带来了我们要接的几位台湾客商。同他们一起先后出来了四个台湾旅游团,每个团的人数从25人到35人不等,年龄层次从小孩到六十几岁的老人都有。他们出关后很快地推着行李按不同的团集中,静悄得差不多没什么声音,让我感到非常惊奇,要不是他们的语言,我会把他们当作日本旅游团。这些人中,音量最大的人,你一听就知道是导游,因为他们需要对旅客讲清楚一些要求和注意事项。
二十几年来,我在澳洲学院工作,同事们之间的讲话都很柔声,包括小组工作会议会上的发言。声音最大的场合是一些较大的早茶或下午茶派对,大家站着喝咖啡、吃点心,有时会谈得很兴奋热烈。
电视上,你常可以看到时事政治评论员采访各党的politicians,包括总理、州长。他们的讲话都很柔声。他们最大声讲话的时候是在议会的辩论中,那时他们会变得很激动,虽然发言还是挺有次序。但坐在高处的议长常会对他们叫道:Order!以此限制他们过于高分贝地攻击对方。
我有时在法庭作口译。 我发现澳洲的法官、公诉人、大律师在法庭上的讲话都很柔声,即使是律师和证人在对证时。我的听觉很正常,但是我必须很专心地听才能听清他们的说话。
多年来,我是一个华人合唱团的指挥。指挥的工作之一是按作曲家写在乐谱上的要求来控制合唱歌曲的音响、音量或者说是音的强度或力度强弱的变化。作曲家将音的强弱的程度用8个等级来表示,从轻/弱到响/强依次为:ppp、pp、p、mp、mf、f、ff、fff。p(piano)表示轻柔或弱,f( forte)表示响亮或有强有力。 我常对团员们说,我们平时自然说话的声音大体是在mp到mf之间摆动,随着我们的表情或需强调的内容的需要而变化。那么ppp、pp、p应当为细声耳语、轻声低语、柔声说话,而f、ff、fff应当是大声说话、高声喊叫、声嘶力竭地高叫。 文化革命中,被批斗的对象如黑九类等,大约常用p等级的音量说话,低声下气,否则要被批为嚣张;革命造反派大约常用f等级的音量说话,因为理直气壮,批斗会上对阶级敌人说话和喊口号的音量都会在ff和fff,否则不足以显示对阶级敌人的仇恨。
音量、音响和力度是由气息控制的,气息同身体好坏有一定的关系,身体好的人一般气息较强,所以说话响亮,我们称他为中气十足。而这个气又同你说的话是否有理有关。理亏的人(比如文革中的黑九类)说起话来低声下气、垂头丧气(他们必须常常低头),理足的人说起话来理直气壮,以致气壮如牛。我常寻思,为什么中国人形成了高音量文化,说起话来分贝很高。大概一是要表示他身体好,二是要表示他理由硬、背景挺,所以底气足吧。还有,很多中国人还没有养成耐心倾听别人说话的习惯,而是要抢着或者插嘴说话,高分贝是压倒别人的说话、引起人们注意的办法之一,如人们说的哭得响的婴儿有奶吃。是否久而久之、不知不觉地,大家说话的音量就提高了,以致我要说,中国人的自然说话的音响应该是mf到f之间,比其他民族要高出一个等级。
当然我也许是胡说八道。但是我要说,如果有人认真地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找出了中国人高音量文化的根源,写出了论文,那么他应该为此得到一个博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