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丕柱

        在聖馬可堂舉行的朱蓮的追思禮拜上,牧師說,今天的某些安排是按朱蓮在蒙召前親口對他口述的遺願作出的。
        他說她在得知她將不久人世後,毫不懼怕,表現出異常的勇氣和喜樂。他一直守在她身旁為她做臨終禱告,她的頭腦很清醒,在向牧師交代了遺願和身後的某些安排後,安然離開。
        比如她希望禮拜用粵語和英語進行,還有所唱的詩歌,她也指定了幾首,再有,她要求將她女兒的受洗安排在她的追思禮拜上進行。
        朱蓮是在我們教會受洗的。平時她言語不多,主要是同女同道們交往,我同這位老太太接觸不多,甚至雖然認得出她的容顏,卻叫不出她的名字,朱蓮這個名字是最近她生病住院後我才知道的,平時有些同我一樣叫不出她名字的男教友都稱她為穿奇裝異服的cap lady,因為她有一個奇怪的特點:每次來作禮拜都會戴一頂頗別緻的帽子,帽子大多挺高、寬和深,而且幾乎每次都不同,我猜想她家裡起碼有二百頂帽子,恐怕同英國女王的帽子數量相近。另外她的衣服無論顏色或樣式也與眾不同,既不算時髦,也不算過時,有點怪怪的,常是這裡扎條帶子/皮帶甚麼的,那裡披塊坎肩般的布片,據說好多是她自己設計或改制的,因為她頗有裁剪的技巧。
        我私下覺得,這位看上去相當柔弱的老太,倒有挑戰傳統的勇氣和獨立的個性,絕不像普通的華人老太。
        幾星期前的一次禮拜後的“家事分享”中,牧師告訴會眾朱蓮住院了。在探望她時醫生告訴牧師她患了晚期惡性淋巴癌,最多只有一個月了,應該馬上讓她的家人從新加坡趕來。牧師大吃一驚,因為平時她看上去一切正常。她說最近感到有點不舒服才去看醫生的。醫生檢查後馬上叫她住院,並通知牧師來醫院,因為她的兒女、婿媳、孫/外孫兒女都在新加坡生活、工作、讀書,這裡只有早年守寡的她一人獨居。牧師怕她緊張,沒有將病情告訴她,而當時她本人的自我感覺還不錯,覺得住幾天就可以出院呢。牧師講完後,全體會眾心情沉重,一起為朱蓮作了禱告。
        我在座位上暗暗地問鄰座哪位是朱蓮,鄰座說,就是那位cap lady。
        追思禮拜在進行著,我的思緒也在翻滾。我試圖回憶一些同朱蓮有關的往事。我想起來了:大概十來年前,朱蓮剛來我們的教會,她是她侄子西蒙帶來教會的。西蒙怕她一人獨居會感到寂寞,就帶她來教會,既能交些朋友,也可以認識主。此後除了假期回新加坡看子女親友,朱蓮每星期都跟西蒙來教會。
        有一段時期,牧師叫我組織新的唱詩班,讓更多人來參加,用唱詩侍奉主。於是我讓所有會眾,不管是否已受洗,不論年齡多大,有興趣的每星期二晚上都來練詩歌,一段時間後可從中選出最好的組成新詩班,因為我覺得還沒受洗的,通過讚美主也會有感悟能促使他們早日受洗。
    朱蓮也來了。她說她很愛唱歌。可是我發現她的發聲方法不對勁,唱詩歌時聲音怪怪的同其他人的聲音不太諧和,還有她講粵語,英文還不錯,但國語很糟,發音彆扭,還聽不太懂國語。這個教會東南亞老僑居多,還有97前後從香港移民過來的以及港澳學生,講粵語的多。但近年來大陸、台灣人受洗增加,所以我對大家說我要求進詩班的需要英語、國語、粵語的讚美詩都能唱。這樣不久,我還沒能記住朱蓮的名字,她就不來了。現在想來我很對不起她,我的話打擊了她唱詩的積極性。
        前面的投影儀在放著朱蓮一生的照片。我驚奇地發現她從年輕到年老有很多穿戲裝的照片,其中有演出照,錄音裡也放出朱蓮唱粵曲的聲音。我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生愛唱粵曲,怪不得唱起歌來發聲有些怪:唱歌和唱戲發聲方法不同。看著她的戲裝,我忽然悟出,原來她平時穿的衣服,是戲裝的“現代簡化版”,適合於日常生活穿著。我還看到有些照片中,她的頭髮上戴著戲文裡中國古代女子的珠寶頭飾,想來她出門戴寬大的帽子,是為了遮蓋住頭髮上的頭飾!她是如此執著地迷戀著粵劇!
        朱蓮的大兒子介紹了母親的生平,他突出了母親對粵曲的愛好和特長。他說聽媽媽說起過,她小時候,外婆不讓她唱粵曲,怕影響她學習,媽媽還從窗口攀著落水管爬下樓偷偷溜出去學唱呢。母親很遺憾地說,外婆的反對使她沒能成為粵劇演員,可是粵曲卻成了她終生的業餘愛好,參加業餘的粵劇團體,經常排練演出。
        接著牧師談了朱蓮信主的心路歷程,說她多年如一日地來教會,卻很久以後才受洗,原來她曾有過顧慮,怕她國語不好,影響同教友們的溝通,一度想離開聖馬可堂到其他教會去。可是她卻捨不得離開,因為大家對她太好了。
        我聽了這話心裡頗感內疚。我聽說過女教友都喜歡她,但我在唱詩班裡曾暗示參加唱詩班對國語的要求,很可能是促使她一度想離開的因素之一。我同時也忽然明白了她為何希望追思禮拜用粵語和英語進行,一定是希望她在去見主面的路上能聽得懂我們對她告別的祝福。  
        接下來牧師為朱蓮的女兒索菲施行了我們教會通常採用的點水洗禮。他從盆裡拿起蘸著聖水的手按在索菲的頭上說:我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為你施洗……索菲感動得留著淚說:媽媽,您等著我吧,我會到天國來看您的!我們都知道,朱蓮一定聽到了她所愛的女兒的話,她可以安心地走了。
        通常的詩歌唱過後,教會臨時組織的粵曲小組用粵曲唱了兩首詩 – 他們是在得知朱蓮病重後自發組織起來的,因為西蒙從朱蓮家裡找到了她填詞的一些粵曲讚美詩,他說朱蓮曾試著將她喜愛的詩歌的詞填進幾首粵曲裡去,她本來想在聖誕晚會為大家演唱的,可是來不及了!這些教友要唱著這些粵曲讚美詩為朱蓮送行。牧師接著宣布,朱蓮在遺願中還為教會奉獻三千澳元,用於組建本堂的粵曲詩班,購買一些粵曲資料和CD盤,讓喜爱粤曲的教友們學唱粵曲,並以此敬拜主。
        聽到這裡,我流淚了。想不到這位說話不多的老太得內心是如此愛主!
        我想,今年聖誕晚會上,我們可以聽到粵曲詩班演唱朱蓮來不及為大家演唱的粵曲詩歌了。
        這場別開生面的追思禮拜結束了。會眾們陸續離開,我卻久久坐在座位上,沉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