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政治巨人走了

一代政治巨人走了
洪丕柱

        二十七年前，我在1980年代后期从中国来澳洲学习。我想当时所有的中国留学生都会马上发现，澳洲是个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的天堂，甚至共产主义所谓三大差别（城乡、体脑、工农）的消失在澳洲早已实现。在中国时我们天天高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却不知真正的社会主义原来是这样的，而人民地位高并不是在歌中唱唱而已的，他们真的有权决定谁领导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主义国家当时是工党入主政府的，总理霍克的声望正处于中天之日，反对党领袖彼考克对他一筹莫展。
        近日读了很多政论家的文章，方知霍克工党政府的成功，正是建立在因他的前辈惠特拉姆的工党政府的失败而吸取教训的基础上的！
        现在这位大名鼎鼎的世纪老人，曾引起很多争议的惠特拉姆，以98的高龄，在10月21日走了！
        联盟党政府总理艾博德领头在议会盛赞惠特拉姆是一位政治巨人。这是异乎寻常的，要知道艾博德的自由党的政治理念同惠特拉姆大相庭径！在艾博德的带领下，两党暂停了争吵，领袖们、议员们一个个站起来高度赞扬惠特拉姆，议长毕肖普女士还宣布在自己的办公室已准备好了留言本，让两党议员们在本子上尽情留下他们对这位澳洲联邦历史上第21任总理、 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在当了短短三年总理之后就被总督凯尔爵士（Sir John Kerr）炒了鱿鱼的总理的称颂之词。似乎巨人的离开，使好多对他的争议突然嘎然而止了，他也成了烈士！
        有意思的是，艾博德在称赞惠特拉姆的时候，他的联盟党政府目前正在致力于大幅削减开支的不得人心的措施，而其中好多却是惠特拉姆创立的。惠氏引进入了免费大学教育、免费医疗制度、大量的社会福利以及对原住民的经济补贴。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初来这个国家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领着政府福利、拥有自己的汽车和住房的人，舒舒服服无忧无虑地躺在沙滩上享受阳光、在烧烤炉边享受大块牛排，而努力为共产主义奋斗了数十年的苏联人民却以土豆烧牛肉作为永远望不到头的梦想，中国人民则受益于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刚刚摆脱样样都要凭票配给的噩梦。
        惠特拉姆是个充满激情、梦想和勇气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他有远大的、超越时代和国力许可的景愿（vision）。他致力于为人类平等公正而奋斗，迫不及待地要改变太多不合理的社会现实，除了上述让人人都有免费高等教育和医疗之外，他按学校的需要给他们拨款、他资助文学和艺术、他迫不及待要提高工人的工资、他承认原住民的地权和其他权利、他开创多元文化和移民的多元性（比如改变以欧洲移民为主、接纳亚洲移民的政策），在外交上他开始执行适度疏远美英、从越南撤军、和更亲近亚洲的独立的政策。他被人们称为社会主义者，他又喜欢称人们为“同志”（comrade）！  
        这位身高1.94米的总理所看到的政治地平线要远过任何其他总理，比如矮个的霍华德。这是为什么所有议员，不管工党还是联盟党的，都一致称颂他是个伟大的总理、政治上的巨人，因为说真的，这些都是议员或政治家们之所以要从政的美好理想和努力目标，虽然为不同的实现途径而争吵不休。
        但是伟大的总理并不等同优秀的总理。这位迄今寿命最长的总理却是任期最短的总理。在短短三年任期里，他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不顾经济实力、不顾反对党的甚至工党内同志们的反对，一意孤行地要实现所有的改革。他竟在一年内将工人工资提高28%！其结果同他的愿望恰恰相反，失业率上升了几达300%。他的改革使教育和医疗开支上升了几乎400%。为了向人民提供各种服务，他引进了庞大的政府。这些无法持续的政策使财政无以为继、赤字膨大、加上当时正值油价上升，通膨率接近20%，除了从努力工作者那里榨取更多税收别无他法。此外，他的政策也造成劳资纠纷增加和阶级关系紧张。预算案在参院被佛雷泽领导的自由党反对党的多数封杀，反对党并阻止向政府的无底洞继续供钱，直接造成了他因同参院僵持（即所谓预算危机）而被总督炒鱿，虽然他不断声明这是个政治阴谋。在接下来的大选中他企图卷土重来，却两次得不到选民支持，以大幅差距惨败给自由党（44：56和45：55），最后工党在1977年竞选失败后明确表示不希望他继续领导而只得在1978年退出政治舞台。
        这是空有很多美好理想/梦想和过于宽广/远大的景愿却无经济头脑、缺乏理财和管理能力，又企图过快过猛地推行全方位的变革造成的壮志未酬台先下的悲剧。此外，惠特拉姆脾气暴躁、主观傲慢、个性强、难相处、好与人瞪眼争辩（惠特拉姆脸部的特征之一是他暴突的大眼睛，与大多数西人扣陷的眼眶不同，不知是否瞪眼太多之故），四周又被一批激进的改革主义者所包围，因此听不进不同意见。他不擅人际技术，甚至管理不好自己的团队，同人吵架后要让他的部长出面替他打圆场，这使他的政府的运作常处于混乱之中。有人认为也许这是在23年政权饥渴之后一旦突然掌权，他和工党尚未做好充分的执政准备的缘故。但他也是一位机智幽默的人，被称为澳大利亚的邱吉尔。
        尽管如此，除了经济失败，他的其他一些改革永远改变了澳洲政治。后来的总理，不管工党的霍克、基廷、陆克文、吉拉德，或者自由/联盟党的弗雷泽、霍华德还是艾博德，都毫无例外在不同程度上继续着惠特拉姆未竞的改革，涵盖与原住民和解、亚太政策、反种族主义、提倡多元文化和移民多元化（消除白澳政策的残余）的政策、男女同工同酬和环保等。对工党来说，他开始的中间偏左的路线、即吸引中产阶级支持的政策成了该党政策的基础。霍克吸取了惠氏倒台的教训，在经济上比较谨慎，取消了免费的大学教育，甚至企图引入目前艾博德想引入的公费医疗病人的co-payment政策，因百姓反对未能成功，所以co-payment并非艾博德的创新或“知识产权”。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承认不承认人的罪性，你一定知道“被宠坏了”的、已经拥有很多免费服务并对此认为理所当然的百姓，一旦哪个政府要将它废除，他们一定会拼命反对，这就是艾博德当前面临的预算削减困境的根本原因。艾博德此举是出于无奈，因为陆克文和吉拉德的工党政府继承惠氏乱花钱的传承，更使政府债务大幅上升，到达历史顶峰。
        退下来的惠特拉姆，仍然是有雄心的青年工党议员的政治辅导员，吉拉德和前反对党领袖莱顿都曾是求教于他的座上客。莱顿曾任新州某市市长，师道徒承，也曾把该市的财政搞到破产的地步。
        某政治评论家说，虽然惠氏充满远大的梦，但他的梦同马丁路德金的平民的梦不同，是自上而下向平民灌注的梦，而非出自平民自身的梦。这是为什么他的好多梦归于失败，盖因同平民同床异梦之故。我很欣赏这个说法。美国梦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是平民的梦，她的宪政和法治保证了平等、公正和自由的环境，使平民的梦有了实现的机会。这是一切想自上而下地向平民灌注某某梦的政府应该注意到的。  
        值得一提的是1973年10月惠特拉姆赶在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之前对中国进行访问和随后的同中国实现关系正常化的贡献。在我担任昆州某TAFE学院大中华地区经理时，曾陪同已故昆州副州长、昆中理事会主席、惠特拉姆时期的工党全国委员会主席汤姆伯恩斯（Tom Burns）一起访问中国两次。伯恩斯是1973年惠氏访华团的成员，参与同周恩来总理的会见和谈判。在此后澳中建交和建立澳洲驻华使馆的工作中他的贡献巨大。他多次访华，先后会见过邓小平、江泽民和朱镕基。伯恩斯后来回昆州成功地当选了州议员，在彼蒂的工党州政府任副州长。在伯恩斯2000年代初的两次访华中我有幸和他同行，为他担任翻译，并在中方记者采访他之后为他撰写英文新闻稿经他审阅后发给中方媒体，这使我们成了好朋友。作为自由撰稿人，我以后曾多次采访过他，并为他写了传记刊登在中文杂志《朋友》上。其中他最津津乐道的事之一就是策划惠特拉姆的访华并同中国实现关系正常化。
        虽然犯了大量的错误，惠特拉姆留下的政治遗产使澳洲政治大大地改了观，这正是今天他仍然值得人们纪念的原因。
        2003年悉尼大学成立大脑银行（Brain Bank）， 惠氏曾到场支持并签字成为捐赠者。不知道他的大脑是否会为大脑银行所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