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

洪丕柱

            喝上午茶的時候,我總習慣穿過二樓的職工休息室,去那後面的廚房牆上裝的開水罐泡茶或沖咖啡。休息室裡,左邊靠窗的那張大桌子通常由校產保管組的那些女清潔工和男勤雜工所佔領。這些工友每天上班早,所以喝上午茶也比一般組室大約早半小時。

            我喜歡同這些同事打招呼,閑聊幾句,並走過去看他們吃些什麼。這並不是因為我嘴饞,而是因為女工們常常會帶來自己家做的糕點餅乾大家分享並交流做法和成份,她們看到我走過也總會招手讓我過去嚐嚐她們的手藝,特別是瑪麗。

            這是學院中的一個年長族群或稱灰髮族群。近年來招聘進院的年輕職工大多是專業人士,根本沒有清潔或勤雜工,這個族群的平均年齡可能已經六十多歲,卻沒有年輕人來補充,所以學院並不勉強他們退休,只要體力許可、願意做,就一直做下去。

今天他們似乎在議論著什麼事。我走過去時發現簡沒有同他們在一起。我問:“怎麼沒看到簡?”

            “她生病送進醫院了,”祖母級的慈祥而發福的蘇回答。

“簡”這個名字常能激起中國人同“簡∙愛”的聯想,她是英國著名女作家夏綠蒂的名著《簡∙愛》的女主人公。在文化革命後的開放之初,這部小說及其改編的同名電影,曾經打動當時多少中國男女。好多不太漂亮、因上山下鄉錯過婚戀的大齡姑娘都愛以簡自居,希望能找到富有而多情的羅切斯特一類的中年男士。雖然我覺得這個名字譯成“珍”更好些(因為在中文中“珍”基本上也是女性名字),可是“簡”已被大眾接受,我也只能照用了。

            可是清潔女工簡並非年輕的簡∙愛,她已經78歲了。同婆婆媽媽的蘇、永遠穿一件工作罩衫的瑪麗和懵懵懂懂的中年婦女、三個孩子的媽媽海倫(她是這兒最年輕的清潔女工)不同,簡雖然年齡最大,卻最講究打扮。她是唯一穿短裙、塗脂粉、抹唇膏、燙頭髮的清潔女工。她的臉雖然皺如橘皮,身材卻保持得相當姣好,走路腰背很挺,胸部仍然可以看出年輕時應當是內容豐富的,頭髮也並不太白。所以我第一次聽瑪麗說起簡有78歲,感到很吃驚。

            簡負責打掃我工作的三樓一整層。每天早晨七點半我提著包匆匆走進辦公室,正是她背著筒狀吸塵器、推著清潔車走出我的辦公室的時候,我們總要打個招呼、寒喧一兩句。經蘇這麼一說,我才想起近一兩天的確沒見到簡。

“進醫院了,什麼病?”我問。
            “不太清楚,好像是肺部感染或者肺炎,”海倫回答。

            “其實她咳嗽已經很久了,”瑪麗說。“我幾次催她去看醫生,休息幾天,不要來上班了,可她不聽,偏要來,要不也不會病成這樣。都78歲了,還這麼幹,何苦呢?”

            70來歲的精悍的小個子瑪麗是很注意保養的。幾年前她在工作中暈到,被送醫院急診,發現心臟有毛病,動了手術,以後長期服藥,並定期去做檢查,恢復得很好。從此以後她就非常當心身體了。她很有生意頭腦,原先還有自己的清潔公司,下班以後去包幹幾棟辦公樓的清潔。生病後她就把公司解散了,而且定期休假,到處旅遊,想得很開,因為她的老伴和兒子都過世了,一個人伴著條狗過日子。這就是為什麼她覺得簡何苦天天要來上班。

            這時平時很少說話的勤雜工,頭髮花白留上唇鬍鬚的戴維開腔了:“她跟我說,她很缺錢用。”

            “她會缺錢用?還不是養著羅切?”瑪麗插嘴。

            聽到羅切,我就問:“是不是原來也在這兒工作的羅切?”我記得他也是勤雜工之一,就住在附近,有時在街上還能看到他。

            瘦高個子的林頓點著頭說,“就是他。前年他退休了,說身體不好,不想做了。”

            我奇怪,他退休應該有一筆退休金,怎麼會靠簡養,他們又是什麼關係,畢竟簡比羅切大十多歲啊。這麼想,嘴中就不自主地漏出了一句:“怎麼羅切會靠簡養?”

            我邊上的大個子,海倫的老公羅伯特說,“羅切說他的兒子生意破產,他把退休金大多給了兒子。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兒子不上進,消耗了他老爸的錢。”

            這時蘇補充說後來羅切就同簡好上了,搬到她那兒同居了,“真是痴心的老姑娘!”她嘆口氣說。

            “是啊,簡對我說,她很愛羅切,說他是個好人,很體貼照顧她。”瑪麗也嘆了氣,“可憐的簡,何苦!”

            19世紀夏綠蒂筆下的年輕的簡和富有卻年長得多的羅切斯特的愛情在21世紀的現實中變成了年老的簡和較年輕卻貧窮的羅切的姊弟戀,我突然間產生了這樣怪誕的聯想。

                                    *                                *                                *                                *                                *

            一個多星期後,我發現簡又重返工作。打了招呼後,我問起她的病,又問她恢復得怎樣,為何不再多休息幾天就急於上班。

            “不過是肺炎而已,”她輕描淡寫地回答說,“我恢復得非常好,多虧羅切的照顧。”她居然不避嫌。“當然我想多休息幾天,可我們並不富啊。”我還來不及反應,簡又加了這麼一句。

            那天午休時,我去附近的購物中心買東西,劈面看到簡和羅切親熱地手拉手走出星巴克咖啡屋。羅切大方地同我打了招呼,我們隨便聊了幾句關於簡的病。“沒事,我會當心好簡的,”分手時他說。

            看著他們手拉手離去的背影,我心裡浮出一個聲音:愛情並非年輕人的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