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米

(微型小說)

洪丕柱

            希臘男人好像很喜歡用吉姆、詹姆士或更簡單些,暱稱吉米(Jimmy)這個名。我認識的就至少有三位用這個名的希臘人。他們還喜歡在暱稱前加先生,因而我常聽他們被叫做“吉米先生”。

            我說的這位吉米或吉米先生是汽車修理師。我記不得認識他有多久了,只記得我在十多年裡換過四輛車,其中三輛是他的病人,無論是保養還是修理。之所以長期請他照顧我的車,是因為我的辦公室離他的修車車間才幾百米,我一早將車放在他那兒,下班走過去就可以開回家,非常方便。

            我不知道吉米幾歲,也從沒想過要打聽他幾歲,只是這十多年中我兩鬢漸白,頭頂漸薄,而且白髮還在慢慢向頭頂攀緣,可他的模樣一點也沒改變。

            他一年四季穿件同樣的藍色工作罩衫,那種把全身罩在裡面的長袖長褲腿的罩衫,腳下蹬同樣的工件靴;不管我冷得裏在毛衣裡,還是熱得只穿恤衫短褲,我既未看到他凍得發抖,也沒見他熱得滿頭大汗。

            使我一看到他就能斷定他的希臘血統的是他那地中海的橄欖膚色和混身黑毛。他個子不高大,卻非常精悍;臉很瘦削,混身沒有一點多餘的脂肪;從青筋暴脹的雙手,可以感到他的力量。

            他的罩衫上身的拉鍊總是敞開著,袒露著性感的濃黑的胸毛。那胸毛從罩衫的敞口向下伸展,一直伸到你的想像的盡頭;又從脖子向上連綿不絕地蔓延,直到他臉上的鬍鬚和頭上密密的黑髮。

            只不過他的臉是經常刮的,而頭髮也可能同臉一起刮的,所以頭髮永遠不超過兩毫米長。他的臉,你早晨看的時候是光光的,中午就變成青色的了,傍晚呢,就幾乎被淹沒在一毫米長的大鬍子底下了。他說話時露出整齊的白牙,有時一笑,你可以透過覆蓋著臉部的濃黑的鬍渣子,看到兩個隱藏在毛叢底下的可愛的酒窩,這時你會把他看得很年輕。

            所以他既是個四季不變的,又是一天能變幾變的人。

            早上我把車送去的時候,他會伸出滿是油污的手同我握,一面以希臘人特有的親熱,用另一隻同樣油污的手拍打我繫著領帶的白襯衫說,“What can you do for me, Mr. Fred?”(佛蘭先生,你能為我做什麽?)而不是像一般人說的,“What can I do for you?”(我能為您做什麽?) 晚上我去取車時,他又會說,“How much do I owe you?”(我欠您多少錢?)而不是說“Your bill is …”(您的賬單是… );我認真問他得付多少時,他又會說,“How much? A hundred thousand bucks!”(多少?十萬元!)一面高興地看我驚叫和快要昏厥的模樣(當然是假裝的),說“你把我搞破產了!”他就愛這樣同人開玩笑,我從沒看到他愁容滿面過。

            可是這次我去取車付錢時,卻注意到他的情緒稍有不同。我隨便問了一句:“媽媽怎樣?”

            吉米車間的一角是帳台或收銀處。帳台後面坐著位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她是吉米的母親,叫瑪格麗特,可我總是親切地叫她“媽媽”。

            瑪格麗特長得並不好看,只是她的慈祥使她有一種極易親近的感覺。我說不出她有幾歲,猜想有六十多吧,因為她的頭髮還是烏黑的,而且動作、思想和反應也不像是很老的人那麼遲緩,雖然她的臉上皺紋不少。她的臉異乎尋常地消瘦,令她的鼻子顯得出奇地高、眼睛出奇地大,而嘴裡白色的牙齒也在突露出來,這些牙你一看上去就知道是假牙。

            每次我同吉米打過哈哈後被他領到她媽面前去結帳時,總會同老人隨便扯幾句。我有時會說,吉米真辛苦啊,每天這麼早出工,這麼晚收工,總有修不完的車。她就會顯出十分疼愛的神色說,“是啊,經常連午餐都不吃,每天都給他做好帶來!從來不會當心自己,叫我如何放心。”邊說邊指指帳台邊的小冰箱,意思是說午餐還在裡面呢。

            這時我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原來希臘母親同我母親的心思這麼相近。

            這天我隨便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帳台後沒見到她。想不到吉米以令我意外的傷心的語氣說:“她去了… 就在上星期 … 那天我上班前看她躺在床上沒起來 - 平時她總比我起得早,給我張羅早餐。我走到她床前說,媽,今天怎樣了?她說,沒事,你去吧,我再躺一會就起來,等會給你送午餐去。

            “那天她沒送午餐來,打電話回去沒人接。我覺得不對頭,匆匆關了店趕回家 … 她仍然躺在床上,可是已經走了。

            “五年了,她生癌已經五年了,那麼多次手術、治療她都撐過來了。她有信心,總說自己死不了。可是這次去檢查,醫生說恐怕不行了。這回她真的垮了,一下子打心底裡垮了。我想醫生不該對她這麼說的,那怕只要說還有希望、還有辦法 … 她還會戰鬥下去,不會這麼快就垮的。”
            他雙手叉著腰,眼睛看著地上說。我靜靜地聽他說,沒插一句話、沒問一個問題。

            “五年了 … 我知道這些年媽是為著我撐到現在的。七十五歲了 …”
            我這才明白瑪格麗特為何這樣消瘦。真是堅強的母親,看不出有七十五。吉米似乎猜到了我想問的問題,繼續說下去:“多年前我回希臘,想娶個女人回來,在克里特認識了我的女朋友。我們同居了一陣,有了兩個兒子,我便回布里斯本開了這間車間,生意不錯。但每年回去看她很不便,六七年前我又回克里特,想把她和兒子接過來,可是她不肯來,說不想離開老家去陌生的地方,也不讓我把兒子帶來,只是不斷打電話或寫信來要錢。我再也不想回去,我知道她早有人了,就是把兒子扣著當搖錢樹。我想讓兒子受好的教育,所以只好不斷寄錢去。媽不放心我,從墨爾本搬過來照顧我,真難為了她 …”

            他沒掉眼淚,可是沉默了;雙手仍然撐著腰,眼睛仍然望著地上。   

表面嘻嘻哈哈的樂天的吉米,內心原來也有一段凄涼的故事和一本賠上老母的難唸的苦經,我暗自為他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