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孩子們》

(短篇小說)

洪丕柱

    下班回到家的時候,信箱中發現了伊恩、愛麗夫婦寄來的一張請帖,請我參加下周六在努沙市美術展覽廳開幕的他們夫妻檔聯袂的新畫展,標題為《我們的孩子們》。

    認識這對夫妻檔畫家有很多年了,看著請帖,他們的故事自動地在我的回憶中展現了。初次結識他們是十七年前在格理菲大學的一次講座上,那講座是我應亞洲研究系之邀所作的東西文化系列講座之一,談東西美術和藝術觀對比。講座引起了聽眾的熱烈反響和巨大的興趣,問題此起彼落,令我欲罷不能,甚至主持人宣佈結束後仍有不少人到台前來同我交換意見、通訊方式和名片,伊恩夫婦就在其中。

    使我對他們記憶特別深刻的原因是伊恩的偉岸和愛麗的美貌。他留著厚厚的褐色鬈曲的長髮和濃密的鬍鬚,身高至少一米九,體魄極其魁梧,用深沉的男中音講話,氣質看上去像位伯爵。她呢,體態嫵媚動人、曲線窈窕,深栗色的頭髮波浪曲折地披瀉在肩頭,眼睛明亮而迷人,說起話來音色柔美,臉上總帶著甜美的笑容,露出一口潔白的皓齒,像位年輕的公主。我當時不知怎的會突然想到霸王和虞姬。

    從此以後我們就經常來往了。起初他們請我和太太去他們位於努沙附近的尤蒙地郡伊安的祖傳莊園渡假。及至到了他們的莊園才知道他們過的根本不是霸王和虞姬的貴族生活,而是陶淵明夢想而無法實現的自給自足自由自在的田園生活。

    我們的汽車開過一條自建的木橋,就進入了他們那12英畝半的property,他們的住房被疏密參差的樹林包圍,建在一片約一千平方米大小的舖著草坪的林中空地上,充滿詩情畫意,四週小河環繞,這就是為何我們要過橋才能進入莊園。屋後是果園,種著芒果、香蕉、蘋果、柑橘等四時果樹,屋左前方有個鐵絲網圍起來的幾十平方米的養雞場,一打左右的母雞在一頭碩大的公雞的守護下俯首啄食。聽到母雞咯咯叫,伊恩拉開鐵絲門走進雞舍取出三枚相當於jumbo大小的雞蛋,然後在雞食盆裡灑了把飼料。母雞中有幾隻縮著脖子想是過了更年期的雞太婆,伊恩說牠們有四歲多了,已光榮退休正在頤養天年。我知道澳洲人養雞不殺退休老雞,因為我的同事博恩也一樣,就是說,他們比華人對雞更有雞情味得多。

    屋右前方是個菜園,除了各種蔬菜我還看到長著包谷的玉米和爬在架上的豆莢籐。他們的雞舍內沒有養鴨但我看到河裡的野生水禽中有鴨。伊恩笑著說牠們不用擔心被製成北京烤鴨。突然伊恩放小了聲音指著林中的一個角落,我們看到一群小型綠袋鼠(walaby)正在那兒蹲著東張西望。

    我注意到他們的房子似乎尚未完工,屋後堆著些磚、木等建材;另外,屋左方有另一處建築工地,水泥地基已舖好。愛麗介紹說,他們的房子是自己逐漸建造起來的,有空了、賣畫賺了些錢,就按圖樣逐步擴展一點,伊恩有力氣有技術也有工具,木、泥工和工程都行,連傢俱都是自己打樣做的(就如達芬奇);現在已有兩個睡房和一套半衛浴,計劃是三睡房雙客廳和二套半衛浴;而屋左方那塊地基上將建造他們一百平方米的大畫室兼教室,後面還要造一座電窯,燒製陶瓷工藝品。屋邊還有個巨大的水箱,他們飲和用的都是從屋頂上收集的雨水,水箱帶有水處理設備,用管道接到廚房和衛生間。不愧是魯賓遜的傳人!   

    我們很快發現這對夫婦恩愛異常:伊恩對愛麗百般呵護,家裡重活都由他幹,最好的東西卻是愛麗吃的,而愛麗對伊恩就像小鳥對大樹般的依附。我慢慢了解到他們是從師生戀結為夫婦的,伊恩在努沙藝術學院作兼職講師時,愛麗是他的學生,她對伊恩無限崇拜,因他畫藝高、人品佳又脾氣好。愛麗的父母很有錢,愛她如掌上明珠,因她從小體弱。對這門戀愛父母強烈反對,因為愛麗體弱,下嫁窮畫家父母怕她會吃苦。可是愛麗深愛著伊恩,毅然離家出走。深受感動的伊恩發誓要把愛麗當作眼珠來珍愛。

    幾年中我看到他們明亮寬敞的畫室兼教室、電窯和住房先後竣工。愛麗告訴我他們在社區文化中心開的兒童繪畫和陶瓷班的學生家長們也幫了不少忙。伊恩-愛麗美術培訓中心終於註冊開辦了。開班那天我們接到請帖去參加,很多學生和家長,還有當地望人和議員都去了,他們恬靜的莊園突然變得熱鬧活躍,因為有好多興奮的孩子在歡笑奔跑;愛麗忙著招呼來賓,伊恩則和朋友煮BBQ款待大家。

    兒童美術培訓中心辦得很成功,定期開班,我每次去拜訪他們,常看到好些兒童在伊恩夫婦的指導下習畫、製作陶瓷品。他倆的經濟狀況也似乎有了改善,破車換成了一輛好些的二手車,省下伊恩不少修車時間。但他們依然勤奮從事創作,每隔一兩年就開一次畫展,總請我們去參加開幕式。伊恩、愛麗的知名度不斷提高,也獲得了若干獎項,伊恩還受州議會之聘為幾名前州長畫掛在議會大廈裡的畫像。

    可是多年來他們仍然沒有孩子。我曾私下問過伊恩為什麼他們不想要孩子,是出於事業心還是愛麗不喜歡孩子。伊恩嘆著氣搖頭說都不是,愛麗非常愛孩子,看到朋友、鄰居甚至街上過路人的孩子都要又抱又親的,想孩子都想瘋了,這就是為什麼她有這麼大的興趣搞兒童美術班。但他們的家庭醫生警告伊恩,愛麗有先天性心臟病,千萬不能讓她懷孕,否則有性命之虞。

    五六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從伊恩的畫家朋友彼得那兒聽到愛麗突然病危,立即趕去王家醫院看她。病房裡愛麗正在安睡,守在床邊一下子似乎老了幾歲的伊恩悄悄帶我出病房,講了愛麗病危的經過,邊講邊掩著面像孩童似地失聲痛哭,哽咽著譴責自己,說是因為疏忽讓愛麗懷了孕,而愛麗也堅持要把孩子保下來。可是到胎兒四五個月的時候她有一天突然休克,被送來這兒搶救。胎兒當然是保不住了,好在愛麗已經脫險,現在正在慢慢恢復中。

    這是我的回憶的盡頭。幾年沒見面了,只是靠著互寄聖誕卡我們還維持著聯系,知道他們身體不錯,創作旺盛,美術中心也很成功,而且第二個帶高科的e-畫室兼教室也正在施工之中。我當然懷著濃厚的興趣,要去看看他們的新作展覽啦,只是這畫展的標題令我覺得有點不解。

    這次展出的兩人作品比以前作何一次都多,有一百零幾幅;觀眾也比我前幾次看到的多得多,而展廳的布置規格也高得多。展覽廳廳長宣佈畫展揭幕後,市議員等要人進行了剪彩。致賀辭的有兒童福利基金會的董事長,感謝伊恩夫婦多年來對該會的定期捐贈,並宣佈本次畫展所得四分之一捐該會;廳長則宣佈其中十幅為非賣品,已捐給展覽廳收藏了。這些尺寸、比例、媒介和畫框不同的作品畫的都是男女兒童,有在襁褓中、學步、學語、學前、讀小學的;有各不種族和膚色的:非洲、亞洲、中東、拉美和歐美澳紐的,有黑人、黃種人、白種人和印歐混血的;有不同姿勢表情動作:坐、爬、躺、蹣跚而行、蹦跳奔跑、學舞蹈彈鋼琴、背書包上學、吮吸手指、咬塑料奶頭、在沙灘上挖沙、笑、哭、發呆、驚訝的;有白胖的、可愛的、幸福的、開心的、活潑的,也有表情滯呆骨瘦如柴的黑孩子… 我簡直驚呆了,當然對畫展的標題也恍然大悟。更使我驚奇的是伊恩、愛麗大大方方地向我介紹愛麗的父母- 一對和藹的老人!

    一位記者拿著話筒過來採訪兩位畫家,問題中有這樣一個:“你們一生中最重大的決定是否是選擇當了畫家?”兩鬢已有幾莖白髮的愛麗,以公主般的甜美笑容回答說:“不,是我們選擇結成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