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南克依蒙

(微型小說)

洪丕柱

    那天,我帶上海教育代表團去城裏某大學的校區訪問。現在好多大學,除了較名牌不愁生源的,都在各大城市中心的大樓裡設校區,像伸出的觸角,吸引愛在城區上學的海外學生。這對我的工作提供了方便,若訪問團想參觀澳洲大學的話,帶他們去城裏即可,很省事,順便還能讓他們逛街購物。

    結束訪問走出大樓前,忽聽到有人從背後喊我:“弗萊!”

    “朗‧南克依蒙!”我回頭一看,驚喜地叫。

    整整三四年沒見到他了,聽說他已從上海回來,原來現在在這間學校工作。

    朗是我的老同事,我的記憶霎那間回到了十幾年前我院成立國際部,我被調去那裡的時候。化工講師朗已先我而去國際部任經理,他建議院長把我調去國際部幫他打開大中華經濟圈的教育培訓市場。

    我和朗學歷相同,講師亦同屬最高一級,但他工齡比我長得多,當然我尊他為上司,可他卻處處要求同我平等,為我準備同樣規格的辦公室,並排兩間辦公室外坐著一男一女兩名秘書強尼和芭芭拉。

    芭芭拉是位瘦弱而可憐巴巴的單身母親,拖著三個孩子,有氣喘病,常要請病假。強尼曾是記者和寫作教師,矮胖個子,臉和鬍子活像KFC廣告上的肯塔基上校,成天嘻嘻哈哈,用他的男中音哼些歌曲的片段,卻從沒聽他完整地哼過任何曲子。他怎麼會從記者落到男秘書,我不知道,只覺得他每周為海外生編的四頁篇幅的通訊材料,我和朗常不滿意,需要親手修改甚至重寫。
    朗徵得強尼同意把他改為半職,向領導提出打廣告徵聘新秘書。面試時有七名應徵者,最後討論錄用誰時,我發現同朗意見大相庭徑。我中意一位文靜、有大專學歷、知識較豐富的小姐,她的經驗略差些;朗卻堅持要用一位來自內地、只有高中學歷的婦女,因她似乎頗老實聽話且電腦技術不錯。我說服不了朗,只好同意。後來事實證明她雖很勤奮,卻因文化基礎較差而無法獨當一面,寫信常要朗口授。我初步領略了朗的主觀和固執,心裡暗暗把他叫成wrong(錯,音相近)。

    我又偷偷叫朗“圓”(round,音相近),因為他長著圓圓的光頭、圓圓的肩膀,臉上常帶使它同滿月一樣圓的笑容。他的和氣、樂觀開朗和助人為樂的慷慨性格使人很難相信他會是個主觀固執的人。
    那年我想在住房旁蓋個雙車庫,拆除原來簡陋的單車庫。朗知道了主動要幫我。從拆舊車庫、設計雙車庫、打圖樣到去市府報批都是他一手操辦。批准下來後他就同我一起挖八個豎支柱的洞,洞深至少有二尺半。在布里斯本布滿岩石的地面挖洞並不是件愉快的差事。朗帶來了專業工具,幫助兩個男子漢的肌肉征服岩石。挖完洞,又請市府人員來檢查簽字,接著就立支柱、澆水泥。他早已訂購了所有材料,並借了輛小卡車把材料運來。我和太太對他的熱心感激不盡。卸材料時我發呆了,做支柱和頂架的木料都是極堅固、沉重、粗大的優質硬木方柱,屋頂卻是輕輕的波浪形塑料板,這些他都沒同我商量過,似乎他蓋的是自己的車庫!我除了暗暗在心中咬著牙說“錯”,還有什麼辦法?朗說這車庫連地震也震不垮。不用說,預算大大突破,雖然不花人工費,因為朗全部義務勞動。消息很快在同事中傳開,說萬一布里斯本發生八級地震,所有的房子都塌了,只有我家的車庫巍然不動。

    六七年前朗辭職去紐州一間大學任海外部經理,簽約三年,我們都恭禧他獲得了一個好職位。朗去紐州後,我們的聯系並未中斷,他有事常來電話請教我,雖然我不知道他會聽多少,我甚至為他義務譯了好多文件,算是還欠他蓋車庫的情。三年合同期滿後,我想他很可能會續約。他回布里斯本時請我們幾位老同事飲茶,席間透露已經辭職,成立了私人教育公司,準備去上海開辦公室,使我們大感意外。說起多次去上海出差的見聞,他眉飛色舞,興奮得不得了,特別是形容和平飯店外聚集的那些年輕美貌、英文流利、專交老外朋友的女郎時。我們都說他一定墮入情網了,因為像他那樣同太太離異、子女都已獨立的男士正是這些女郎的獵物。可朗說他頭腦絕對清醒,他去上海是做生意,那兒商機太多了,大把學生想出來讀書。他有信心,因為他已交了一批上海朋友,他們都會幫他。我知道一旦他拿定主意,誰也不能勸他回頭,只好說上海這個冒險家的樂園能發財,但也處處有陷阱、地雷,請他好自為之,但願他能夢想成真。

            現在他卻回來了。其實我已從朋友賓那兒聽說他把全部養老年金都賠上了,幾年後兩手空空地回來。我又猜想他在目前在學校的職位不會太高,因為校方接見教育代表團的人中沒有他。

    “還在烏龍加巴住嗎?”我不經意地問,“那套我曾去過的公寓?”

    “烏龍加巴?噢,那套房我去上海前就賣了。我現在在艾爾賓租房住。”他的回答證實賓所說的是確實的,即他賣了全部房產:兩套公寓,帶了所有的資本去上海冒險。他並無意瞞我,“我回來時幾乎一無所有,一切從頭開始。”
    他和氣的笑容依舊,這使他看來仍同以前一樣圓,或許更圓了,因為他的背也有點弓了。澳洲人特有的風趣樂天和爽朗也並未因種種打擊而在他身上消失。這是最要緊的。至於主觀固執,我想他既已因它輸了老婆、輸了工作、輸光了全部積蓄,今後已不再有本錢因它而犯重大錯誤了。

    分手我邀他在方便時一起喝杯咖啡,他欣然同意。我握著他的手說,“保重,伙計”,“我會的,您也保重!”他微笑著,把我的手抓得很緊。

    離開大樓時我喃喃自語:“可憐的朗‧南克依蒙”。可是不知怎的,他的名字被我唸成了“南柯一夢”。